平常心、本分事这个题目,也可以称为“赵州禅的特色”。“赵州禅”,顾名思义,就是赵州和尚的禅。
介绍“赵州禅”之前,先简单地介绍一下赵州和尚。
赵州和尚,法号从谂,他生活在公元778年到公元897年,中国的中晚唐时期,活了一百二十岁。由于赵州和尚年龄大,在禅学方面造诣很深,并且树立了独特的禅风,所以人们尊称他为“赵州和尚”。在中国佛教史上,人们习惯于用所住地点的“地名”来称呼那些有道高僧。
赵州和尚原籍山东,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出家了。他的剃度师是他家乡的一位师父。他的得法师是南泉普愿。南泉普愿是百丈禅师的弟子,百丈禅师是马祖道一的弟子,马祖道一是南岳怀让的弟子,南岳怀让就是六祖慧能的大弟子。赵州和尚是六祖法脉的第五代。
南泉普愿禅师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禅师,俗姓王,在禅宗史上,很多地方称他为“王老师”。南泉也是一个地方的名字,在安徽池阳,也就是现在的池州市,在九华山附近。南泉禅师所继承的禅风就是马祖道一的“平常心是道”。读过马祖语录的人都知道,马祖道一倡导的禅风以“平常心”为特色。
赵州禅师或者赵州禅的特色有两点:一、他从南泉普愿禅师那儿继承了“平常心是道”的观点;二、“本分事接人”。平常心是道和本分事接人,应该说是赵州禅最具普遍意义的两大特色。
赵州禅师在观音院(今柏林禅寺所在地)驻锡传法。当时没有柏林禅寺这个说法,所以在禅宗的灯录上,“柏林禅寺”这个名字是找不到的,只提到赵州和尚住在赵州城东的观音院或者赵州东院。
赵州和尚在观音院驻锡时,已经八十岁。他在那儿传播佛法的时间长达四十年,影响很大。但是,此前他参学的时间更长,至少有六十五年。赵州和尚经过六十五年的苦修参访,到了八十岁才开始出来传法。从这样一个数字中,我们可以看出,修行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!他老人家对求法这件事情是多么的慎重!
有一首诗说:
赵州八十犹行脚,只为心头未悄然;及至归来无一事,始知空费草鞋钱。
草鞋钱是什么?用现在的话来说,就是“交学费”。在还没有归来的时候,这个草鞋钱、这个学费一定要交,只有把这个学费交了,你才会真正地有所收获、真正地可以回家了。这个时候你才可以说:啊呀!我的学费都白交了!当你说学费白交了的时候,你已经是有所成就了。赵州和尚知道“空费草鞋钱”是在什么时候呢?在他八十岁的时候。可见修行悟道这件事情是多么的艰苦,需要一个漫长时间的磨炼,才能够达到目标。达到目标以后怎么办呢?还要继续修。知道草鞋钱白费了,并不等于说从此以后就可以一劳永逸地休息了。
由于赵州和尚住持观音院,所以在唐、宋时期,赵州观音院可以说盛极一时,宗风大振。到了辽金时期,柏林禅寺一度成了律宗的道场。元朝的时候有位临济宗的禅师又把这个地方恢复成为禅宗的道场,叫做“革律为禅”。此后,一直到明清,这个地方仍然是禅宗的道场。清朝雍正皇帝对赵州和尚的禅风、语录曾经赞赏有加。在《御选语录》里,雍正皇帝专门为赵州和尚的语录写了一篇序文,认为赵州和尚是达摩以来、六祖以下一个非常有特色的、见地非常透彻的大禅师。虽然我们不以雍正皇帝的“金口玉言”作为判断标准,但是,雍正皇帝在禅宗方面曾经用过功夫,并被当时及后来的一些大禅师所印可,这一点在教界和学界都是公认的。因此,雍正的话应该说是有其根据的。
现在日本禅学界,研究中国禅宗最有名的学者是阿部正雄。在他写的一本书中提到,六祖以后最有代表性的禅师有两位:一位是临济祖师,另一位就是赵州和尚。他说,这两个人,一个代表了智慧,一个代表了慈悲。临济禅师代表了智慧,赵州和尚代表了慈悲。
下面,我想从四个方面来谈谈赵州禅的特色。
首先,谈一谈赵州禅的第一个特色“平常心是道”。
“平常心是道”出自赵州和尚的悟道公案。
《赵州禅师语录》中讲:赵州和尚参访南泉普愿禅师时,向他的老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:“如何是道?”南泉祖师回答说:“平常心是道。”赵州和尚进一步问:“还可趣向也无?”意思是说,我们能不能走向平常心?怎样才能走向平常心?南泉说:“拟向即乖!”你准备向平常心那个方向走去就错了。你想要往那个地方走,认为有个目标可追,就已经不是平常心了。道就在心中,本自具足。“拟向即乖”,多深刻呀!赵州和尚那个时候还没有了然,他接着问:“不拟争知是道?”他说,我不走向那个目标,怎么知道它是道呢?可见赵州和尚当时还是在知识的层面来领会他师父的这句“平常心是道”。南泉接下来说:“道不属知,也不属不知。”属知不对,属不知也不对,知是妄想,不知是无记。“若真达不疑之道”,真正达到道的境界,心犹如一轮明月,高高地悬挂在虚空当中,朗照万物而如如不动。这个“朗月孤圆”的境界就是平常心。到这个时候,赵州和尚才“顿悟玄旨”,忽然开悟。
现代人经常使用“平常心”这个词。比如说,某某人得到一个很高的荣誉,好心的人就会提醒他千万不要太高兴,要以平常心来对待。因为曾经有人因为得到一个很高的荣誉,或者突然之间发了大财,高兴太过,结果一命呜呼。这样的事好像在生活里经常听说。因此,无论是毁是誉,都要提得起、放得下,以平常心来对待,不要太执著。
在禅宗里,平常心是一个非常高的境界,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到的。不过,我们可以把平常心这样一个禅味非常浓的高深境界,掺一点水把它淡化,然后在生活中加以运用,那是很有用的,它能够帮助我们在毁誉面前心态平和,不至于波动太大。
保持一颗平常心非常不容易。我的童年时代,听说明天要过年了,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,因为过年要穿新衣服。尽管我很小出家,但是在一位比丘尼老师太的照顾下,每年过年的时候,也能穿上一件新衣服。所以新年的前天晚上,睡不着觉,等着明天穿新衣服。现在二十岁左右的人不能体会这种心态。因为他们天天穿新衣服,天天吃得非常好。小孩子的这种心态,可以称之为“童心”,它对身体不会有太大的损害。但是,上了年纪的人,如果还像小孩子那样,遇事就兴奋,放不下,比如明天有一件什么高兴的事,或者明天会遇到什么特别不愉快的事,心里老想着它,睡不着,吃不下,坐不稳,那就很危险。对身心来说,它是一种摧残。那不是童心,而是一种忧虑的心,一种不平常的心。
因此,我们要用禅的这种平常心来对待生活中的一切毁和誉、名和利、好和坏。社会生活的万相,我们总要面对它、接受它、处理它,然后放下它。但是,我们还要进一步弄清楚,用什么心态去面对它、接受它?就是用平常心。用平常心去面对它、接受它、处理它、放下它,这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修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法。
真正保有一颗平常心,很不容易。赵州和尚经过了六十五年的磨炼,才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。我们现在的生活环境,与过去有很大的不同,不知道要复杂多少万倍。今天我们所受到的诱惑,比起唐朝、清朝、甚至十年前,真是不可同日而语。一方面,我们的善根浅薄了;另一方面,我们面对的诱惑太强烈了,学禅的时间太少了,所以开悟也就比以往更困难。因此,如果说我们稍微有一点点相应了,我们要以百倍的信心、百倍的努力来保任它,并在生活中好好地去运用它。
平常心是道,是赵州禅的第一个特色。这个特色,在今天已经渗透到我们社会生活中的方方面面。大家都会说平常心,这就是禅的力量,禅的渗透力量和禅的生命力所在。大家天天在说、天天在用“平常心”,却不知道它的源头在什么地方。源头就在六祖慧能那里、在马祖道一那里、在南泉普愿那里、在赵州禅师那里。这就叫做“百姓日用而不知”。我希望,每一位事业成功的人士、正在创业的人士、学禅有成的人士、正在学禅的人士,都努力地去培育这颗平常心,保任这颗平常心。
赵州禅的第二个特色,是“本分事接人”。现代大儒马一浮先生写过一副对联:“平常心是道,本分事接人。”马一浮先生不仅仅是我国现代的一位大儒者,也是一位大禅者、大书法家、大篆刻家、大学问家。他已经去世几十年了,但是他的影响还在。弘一大师的出家因缘,就是马一浮先生成就的。
“本分事”,在赵州和尚的语录里经常提到。他说,“老僧只以本分事接人”,如果还有其他的接引方法的话,那是三乘十二分教的事,与老僧无关。你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,就到我这儿来。假使不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,你可以去选择其他法门,与老僧无关,老僧只教这一条--“本分事接人”。这个接引人的方法很高峻,也很高明。用现在的话来讲,他是“专业化、高精尖”。人人都有本分事。大事未明是本分事,大事已明也是本分事。禅宗要解决的问题,也可以说是佛教要解决的问题,就是我们每个人的本分事--本分事是什么,怎么来解决,解决了以后又怎么办,等等。我们之所以来接触禅、学习禅,就是因为我们有一个根本问题不能够解决。
有一年,我与香港旭日集团的杨钊先生交谈。杨钊非常健谈,他说话时别人插不上嘴。在一起吃饭时,他谈起他学佛的过程。他说,他的事业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水平了,不愁吃、不愁喝、不愁穿,可以说吃喝玩乐一切都不愁了,我还要做事干什么呢?我做事究竟有什么意义呢?他很疑惑,找啊找,找来找去,找了天主教、找了基督教、找了道教,结果都不合他的意,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佛教。找到了佛教之后,他觉得再做事情就有意义了。意义是什么呢?他说,我们不能专门为自己做事情,我们做事情是要回报众生。这就是菩萨的本分事。
我想,我们每个学禅的人都可以从这一点入手:首先不要只为自己生活,不要专门想着自己,要多多考虑他人,用菩萨的精神来要求自己。如果我们能够在行菩萨道的过程当中,不断地超越、提升和完善自我,那就算把自己的本分事解决了。要我们每一位都拿出八十年的时间或者六十年的时间来解决本分事,不大可能。
杨钊先生解决本分事的途径,值得我们参考。我们可以通过利他的精神,不断地发展自己的事业,又不断地回报社会,并在这样一个过程当中去逐步地解决自己的本分事。解决本分事,用现代时髦的话来说,就是要净化自己的灵魂。虽然佛教不讲灵魂,但也不是说就没有灵魂的影子,还是有灵魂的影子。如果没有灵魂的影子,那我们的一切努力就没有什么意义了。这是断灭论--完善不完善、完美不完美、超越不超越不都是一样吗?
佛法要解决的问题,就是每个人的本分事。说到底,“本分事”就是要找到我们的本来面目。我们的本来面目,要从菩提心、菩萨道、菩萨行中去找,同时还要在菩提心、菩萨道、菩萨行中去落实。如果我们找到了本来面目,却不去把它运用在利他的事业当中,那么,找到和没有找到又有什么区别呢?
大乘佛教的根本精神,或者说禅的根本精神,就是一切从利他出发,而不是从自己出发,在利他当中来利益自己。这多少有点像马克思主义。马克思认为,无产阶级只有在解放全人类的前提下,才能够彻底解放自己。实际上,如果真的做到的话,这也是一种菩萨精神。太虚法师说过,他曾经读过《斯大林传》,读完之后,在书上批了几句话,他说斯大林具有佛教的菩萨精神,只可惜缺少了一点慈悲心,因为他杀人太多。太虚大师说这个话是在抗战期间。他在那个时候就对斯大林做出这样的评价,可以说是“孤明独发”,具有先见之明。作为一代大师,这样看待这个问题,确实值得我们思考。
在赵州禅师语录里,有两个公案,一个叫赵州关,一个叫赵州桥,这可以算是赵州禅的第三个特征和第四个特征。
在赵州语录里,曾多次提到“赵州关”。但是,请注意,实际的赵州关和他这里所说的赵州关含义是不同的。首先,赵州关是一个地理概念。到过云居山的人都知道,云居山的第一道山门就叫赵州关。在赵州禅师语录中,赵州关,则是一种禅的境界。
宋朝有位无门慧开禅师,他把赵州语录里边的“狗子无佛性”公案,提炼成一个“无”字,把它当作是“禅门第一关”。这个“无”字公案,既是赵州禅的一关,也是禅宗的一关,所以又叫“无门关”。“无门关”就是从“赵州关”演化而来的。
“狗子无佛性”公案是怎么一回事呢?
有僧人问赵州:“狗子还有佛性也无?”州云:“无。”
当然下面还有一些话,无门慧开禅师撇开它们不管,只抓住前面的这几句。
日本人也是这样做的--单单提出一个“无”字,并把它当作宗门第一关来参。日本的禅师写条幅的时候,有时只写“僧问赵州:狗子还有佛性也无?州云无”这几个字。州就是赵州,云就是说。有时候只写“州云”,然后底下一个大大的“无”字。日本禅师每次说法结束,就大吼一声:“无--!”
有一年,在柏林禅寺普光明殿落成典礼上,日本的福岛庆道禅师在赵州塔前拈香,拈完香后他说了四句偈子,之后大吼一声“无”字。当时,整个院子里的柏树和塔都感觉到在摇晃!在震动!那就是禅的精神。
所以无门慧开禅师讲,赵州和尚“狗子无佛性”的这个“无”字,这个“无门关”是禅宗的第一关。《楞伽经》讲“无门为法门”,也是这个意思。没有门,但又是个法门,参禅悟道必须透过这个门,不透过这个门,你就别想入禅。
“无”是什么意思?到了大慧宗杲的时候,它的意义才真正地被剥开。他是怎么剥开的呢?他说,“无”不是“有无”的“无”,不是什么都没有,也不是“虚无”的“无”。你不要把它当作知识来领会,也不要在思维里面卜度它的意思,左一个猜想右一个猜想,大概是这个意思,大概是那个意思。他说,这些都不对。无就是无,它是一个整体,它不是一个二元对立的东西。有无的无是二元对立。无门关的无不是二元对立,没有对立面。
我想,没有对立面的“无”的境界,应该是佛法的最高境界,也是一切哲学的最高境界,也是我们生活当中的最高境界。生活当中最高的境界、最亲切的体会应该是无,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。
你在点头,你为什么点头?你点头的意思是什么?我不明白。会心处,只有自己清楚。你在笑,你笑什么?我也不明白。你觉得有所会心,才会发出微笑。如果你不满意,你会表现出不满意的样子。尽管你会做出这个动作来,但是你心里的感受是别人无法体会的,它是不共的。每个人心里的感受都是不共的。这不共的东西是什么呢?这就是无的境界。
在生活中,这是一个普遍的现象,尽管是很浅的层次,但它是一个实际的存在。包括基督教、天主教,它的信徒到了最终的最高的体会,也是没有办法表述的,也得用“无”来表述。用“无”来表述也是一种无奈的办法而已。真正的那种味道,说个“无”也是多余的。但是人类毕竟要交流、要沟通,要有办法来传达我们的心得体会,所以就用一些符号来加以表示。无字也是如此。无是大智慧,是无漏慧,是禅的最高境界,是佛教的最高境界,也是我们生活的最高境界。
“无”可以用眼神来交流,但是无法用语言来交流。因为语言说出来的都是有,说出来的都不是无。在修行的过程中,“无”是一种方法,叫做参“无”字公案。在参这个公案的时候,你要把一切的一切都扫荡干净,空诸所有。当我们把一切二元对立的东西从思想里扫荡干净了,这个时候,你是一法不立、一念不生的。可惜,绝大多数人最多不会超过五分钟就有第二念。最短不到一分钟就有第二念,甚至顶多保持一念、二念、三念、四念,就有妄念穿插进来。
学禅就是这样的不容易。也可以说,我们学禅所面对的心灵的环境,就是这样的严峻。我们人类所面临的环境严峻到什么程度,我们心灵的环境就会严峻到什么程度。所以要参“无”字,要让它占据我们整个的心灵空间,使我们整个心灵再没有别的东西了,到了那个时候,我们就有亲见本来的希望。如果不能让它占据我们的整个心灵空间,要亲见本来,谈何容易!
第四个特色是“赵州桥”。赵州确实有一个实实在在的赵州桥,它是隋朝修建的。不过,在赵州语录中,它主要是指一种精神的桥梁。桥,从此岸到彼岸,从南到北,或是从东到西,方便人们来来往往。
赵州语录中记载,有僧问赵州:“如何是佛法?”赵州和尚只说了三个字:“赵州桥。”
大家想想看,佛法和赵州桥有什么关系?那僧人进一步问:“如何是赵州桥?”赵州和尚回答说:“度驴度马。”桥就是用来度驴度马的,驴马都要从桥上走来走去。佛法是不是这样呢?佛法就是一个桥梁,一切众生通过它从烦恼的此岸到达菩提涅槃的彼岸。人要从这个桥上走过去,其他一切众生都要从这个桥上走过去。佛法就是起这样的一种作用,负荷的作用、引导的作用。这是一种大地的精神、菩萨的精神。桥梁绝对不会说人可以过,牛马到此止步。度驴度马嘛,平等无有分别,驴马可以从这里走过去,一切众生都可以从这里走过去,这叫普度众生。这就是佛法。“赵州桥”体现了赵州和尚禅法里面的大慈大悲的精神。
所以,赵州禅法的第三个特色和第四个特色,分别代表了慈悲和智慧。赵州关是大智慧,赵州桥是大慈悲。由这两个公案,我们可以引申出“觉悟人生”的大智慧、“奉献人生”的大慈悲。这就是我所提倡的生活禅的根本所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