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们的师父净慧长老,他一生的行持令禅的智慧,像雨露一样洒遍十方,而且掩映到我们生活的平常日用之中。对于我们这些和他结下甚深法缘的人来说,因为他的示寂,每年的谷雨时节也充满了意味深长的内涵。”今年的谷雨,我们在湖北省图书馆一起读净慧长老的诗,以他的诗句创作书画,柏林禅寺的方丈明海大和尚说:“师父的一生,就如禅宗书里经常讲的,是云水生涯。云水就是没有执着,当他来的时候气象万千,他走的时候是非常地洒脱、了无痕迹。但是,师父的人格还有他的智慧,却滋润了我们每一个人。”
读老和尚的书,分明能看见,云水过处,禅的背影,清晰又鲜活。佛教里常常说“法身舍利”,就是佛陀和高僧一生所宣讲的法义,结集成经论,成为流传世间的法藏。老和尚的诗里,不仅仅有他对佛法的领悟,还有他将禅融入生命的心灵写照,这当是另一维度的法身舍利,不惟有禅门朗澈而高远的卓绝智慧,更有禅者亲切而体贴的性情。
老和尚是佛门泰斗虚云长老的侍者,也是长老五家法脉的亲传弟子。听师父说,那时师公去云门受戒,虚云长老教他写诗,他便沉浸在诗的大海中。他的诗集《经窗禅韵》的第一页就是七律《侍师受教》:
茅篷三月侍师栖,教益时承庆幸余。
命扫客尘归性海,嘱坚戒定出轮回。
若非云散何瞻日,不是清波怎见矶。
子夜霜钟迷梦觉,个中消息少人知。
在佛门里,随师受教是人生一大因缘,十九岁的师公从湖北武汉到广东乳源,用那个时代流行的话说,这是一位“新佛教的僧青年”,能够侍师而栖,时承教益,如是发心,如是立志,如是修行,在世俗的人看来,似如神话一般,但对吾侪后辈“僧青年”而言,他的背影却是高山仰止的模范。
在被错划为“右派”,经历政治运动的十余年间,身心受创,老和尚的禅者风骨一直得到锤炼,他总是能在劳动之余,气定神闲地禅坐赋诗——
了却日常耕作事,挑灯独坐补衣裳。
生涯自喜归淳朴,引线穿针兴味长。
梦中三夜到京城,师友重逢笑语频。
十载别离人事改,愧无片善达黎民。
深夜梦回,却见师友重逢,笑语依旧,昼起劳作,五味杂陈,只当作是心灵的保任,也不过在穿针引线中,一笔宕开,农禅并作的禅者身影跃然纸上。此时的他,常常与师友唱和,这片在劫难中隽永的法谊,今人恐难体会。譬如1976年,他还邀请故乡安国寺的老方丈显光法师同看上元灯——
英年说法吼如潮,老至垂竿戏碧涛。
德预十科僧不愧,文追八指斧甄高。
天涯有幸承风教,咫尺无缘见逸豪。
邀到上元看灯火,莫嫌三径满蓬蒿。
在他的笔下,显光法师文章道业都造诣非凡,却去寺还乡,满是惋惜,字里行间不仅是道友间的惺惺相惜,更是自己命运的沉思,好在豁达而柔和的老和尚,能够在苦中作乐,轻轻一跃,就将“艰难多病”化作淳朴的诗情。
“共怜萍泊身多难,莫讶迁流业不空。看取婵娟天际月,明辉从此满寰中。”是老和尚42岁时写给同戒的师兄白光老法师的诗,历经了半生的磨难,历经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、国家初建的社会沉浮,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、落实宗教政策,此时白光老法师的冤案得到平反,老和尚也摘去“右派”的帽子,重获自由,与友人修书一封,留下悠长的感叹,且看天际月轮,却有明辉满怀,聊赠清光一片,共叙禅思。
可这时老和尚的身影更加忙碌了,他的诗里有主编《法音》杂志的“百期文稿案头陈,寒暑推移寄此身”;有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“铁架擎天赀费急,羞囊无计暗生愁”;有领众熏修的“寄语堂前新衲子,山门有望续薪传”;更有慧命传灯的“寂寂禅风千载后,庭前柏子待何人”……
可禅者的自在清凉却永远让人亲切又羡慕,“一条竹杖云根出,百结禅衣手自裁”是淡然的入市偶占、“林下余生何所愿,夜参禅悦昼谈经”是僧家清峻的风骨、“寂照绵绵无一事,行藏语默总超然”是知音的山间唱和,“不离真际常垂手,要使人心一样平”是菩萨空灵的胸怀,“检点院门规后进,袈裟更惜晚来霞”是禅灯剔焰的本色……
流传最广的,恐怕就是这首《赵州禅茶颂》——
赵州一碗茶,今古味无差;
根植菩提种,叶抽智慧芽。
瞿昙曾记莂,鸿渐复添蛇;
瓯注曹溪水,薪烧鹫岭桠。
虚空为玉盏,云水是生涯;
着意尝来淡,随缘得处佳。
正清和雅气,喜舍慈悲花;
上供诸佛祖,平施百姓家。
人人亲受用,处处绝尘渣;
林下清和满,廛中敬寂夸。
千年逢盛会,四海颂蒹葭;
三字禅茶意,和风送迩遐。
百余字的律诗,写出了茶中的禅意,朴实而风雅,更像是老和尚的一生,以虚空为家,以云水为事业,随缘来去。在大地上,一个清瘦的身影,安详而厚重,陪伴着在烦恼中彳亍的我们,携手前行,诚为生命中莫大的安慰与鼓舞。
古人论诗,有“诗人之诗”,天真兴会,有“学人之诗”,涵泳深长。而翻开禅宗的灯录,却另有一番天地,禅者之诗,是生命的全情浸润,“不立文字,唯证乃之”的烟霞气象,全然是不假雕琢的艺术,有“电光影里斩春风”的痛快,有“一任清风送白云”的潇洒,有“月下披云啸一声”的放旷,有“独坐大雄峰”的气概,有“棒下无生忍,临机不让师”的魄力,更有“好将一点红炉雪,化作人间照夜灯”的明彻……随手一拈,便是无限风光。
唐代的陈尊宿曾说“路逢剑客须呈剑,不是诗人莫献诗”,读禅者的诗,终究不是兴致的描摹,亦非文字的葛藤,禅者之诗到了当代,就是禅者的人格在这个时代活泼泼的流露,不论是剑客还是诗人,在《经窗禅韵》,必不会错过这一着精彩!
去年的中秋,我刚来安国寺不久,夜晚拜月以后,大家都以梵呗供养月光菩萨,师父嘱我回择木堂,取出《经窗禅韵》,他翻阅良久,伴随着倾泻而下月光,吟唱出老和尚圆寂的那个春天写下的《自赞》诗,八十载的生涯,在悠扬的韵脚里,分明映照出禅者永恒的微笑——
早岁参禅悦,截流识此心;
云门蒙授记,赵州作主人。
生活禅风立,修行不择根;
把握在当下,电光石火顷。
七旬承道信,八旬侍弘忍;
五载当阳道,玉泉度门兴。
宝掌千年寿,虚公百廿春;
同参东西祖,道绝去来今。
(文章原载于《黄梅禅》2017年第4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