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到黄梅四祖寺,如果你是一个匆匆的过客,或者只是在一个时期,一个季节里住过,那你就很难感受到四祖寺及周边四季花草的幽香和别样的景致。我也是在四祖寺度过了五个春秋后,在一个乍暖还寒、蒙蒙春雨的早晨,透过画室的窗子去,见放生池一泓清潭的四边,淡烟疏柳,几点石绿飞上枝条。在崔嵬的破额山的映衬下,显得那么幽雅静谧,如丝的细雨中,几只山雀穿梭柳梢枝头,肆无忌惮地一展歌喉,高声鸣唱,恰给这寂静的禅堂小院,增添了无尽的活力与禅机。在我的印象中,只是在北京颐和园的谐趣园中,有过这种妙境。
穿过如列阵的卫士一般依次排列的丛丛柏树林,再绕过天王殿,你就会闻到一阵阵奇异的花香。那种花团锦簇开放着淡黄色的如雕刻出来鲜花,有人叫它雪花,有人叫它落雪。来四祖寺五年了,我也没有搞清楚它究竟叫什么花,但是它那种扑鼻的异香,叫人很难忘记。这也不会叫你称奇,那在蒙蒙细雨中的,在灰黑的瓦顶的映托下,那一树盛开的白玉兰,慢慢舒展着她那清丽婉约的身姿,在早晨的冷雨中,似乎在吟唱一首迷蒙的逝去的老歌。无意间回首,见那暮雨中的白玉兰,或许就有这种感受,这种感受应当是那种有过生活阅历的人才能体会得到。倘若你要是有缘分遇上我,带你再经过几个院落,带你去闲人不准入内的禅堂或慈云阁,品味一下僧人们培植的兰花的幽致,闻到那山谷幽兰的气息,可谓“曲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”,那是一种尘念顿消,浮生又得半日闲的意境。而恰在此时,方丈室的小花苑里,白梅、红梅、绿梅,也在争先报道着春天的讯息。
等到再晚些时候,你就会在四祖寺外边的村庄田垄地头上,看到那开满了黄灿灿的油菜花。再往四边走走,你还会看到那白色的梨花、粉色的桃花,还有那山野里许许多多叫不出名的野花。有一年,我和崇辅师进山去玩,远远地望去,在一棵大树下,铺满了像着了火一样红彤彤的东西,是那么地惹眼。走近前一看,哇!竟是盛开的红杜鹃,四个人都抱不拢那么一大片。它们在山野里开得那么自然娇艳,无拘无束。它们的存在真的让都市里花市上那些被剪了身子、只剩下头的花朵们,黯然流泪。有一年,也是在油菜花盛开的时候,我陪同老和尚从老祖寺下山。一出苦竹乡,便看到大片大片如黄色麦浪般的油菜花。我和老和尚讲:“我们北方人没有见过油菜花,每到这个时候我都跑去田野里,闻那种花香,看那黄油菜花。这不,这些年江西婺源的古民居游就很火。许多的北方人驾车前往,观赏那黑瓦白墙在黄色汪洋包围着的古村落......”言还未了,净慧老和尚随口抖了个小“包袱”:“是啊!有一个你们北方的人,第一次来南方,一看到这么一大片的油菜花,看得都愣了。说道,唉!还是南方人大方,用那么一大片地来种黄花。”
总是觉得黄梅这个地方热得很早,斋堂小院那两大盆睡莲,在晚上经过很好的休息,天一亮就开放了。墨绿的叶片上还承载着昨夜的水珠,白莲有如初醒的婴儿,露出淡然的微笑。要是到了盛夏时节,丈室前的两盆荷花,和禅堂里那些小盆栽的微型莲花,带着淡雅的清香,悄然绽放了。仲夏之夜,法师们身着汗衫,放开包了一天的绑腿带,手拿大蒲扇,坐在小石桌边的凳子上,品茗聊天。僧家谈天,没有俗家那些家长里短,有时还会流露出一两句见性的机锋来。那几朵盛开在禅堂的清净之莲,仿佛也分享了几分法喜,吐出几分幽香来作供养。近代诗僧八指头陀有诗曰:“碧悟叶净自生凉,三两幽禽语夕阳。闲卷疏帘坐微雨,藕花风送衲衣香。”
当夏日那灼热的日光退去,慈云阁紫藤小花园那硕大的芭蕉树下,该是纳凉的好去处。唐代的草圣在其寺院前种了万株芭蕉练书法,而慈云阁这几株芭蕉冲破红墙,直探院外。微风徐来,便绿影娑婆,轻舟荡漾,若是倚蕉听雨,便有了庸人自扰的影像。“是谁多事种芭蕉,早也萧萧,晚也萧萧;是君子心事太无聊,种了芭蕉,又怨芭蕉”,但是倘若你换一种心情,观想雨珠汇入头顶百会之穴,灌入身心作洗心之想,就会获得另一种清凉。
每当四祖寺夏令营期间,在通往慈云阁长廊的两边,广玉兰正在开放,它的形状像是一朵朵白莲花,广玉兰的叶子是绿油油的,像刷了一层油,叶子很厚,它的背是赭色的,如果恰巧在夏天来,你可以留心欣赏一下。
黄梅的夏季显得相当的长,而秋天又是那么的短。不过,秋天的色彩是丰富多彩的。随着霜打的枫叶变黄变红,板栗树的叶子枯黄凋落,那毛茸茸的肉质也变得丰满成熟了起来。漫步于四祖殿与法堂之间,你总能捡拾到有千年活化石之称的银杏树落下来的果实。那是一种像橘红色的果实,将它晾干脱壳后食用,有很好的药用价值。
在法堂前面原有一棵有三百年树龄的桂花树,却因为白蚁的侵袭,虽经过多番抢救,无奈回天乏术。当我们把它连根挖出时,我想起2005年,我出家为僧时作的短咏:“祖庭飘桂子,雉发入清凉。瓦钵盈悲泪,三衣浸晚霜。”时过境迁,那满院子的香气,总是萦绕于脑际,如今在原来的位置上又种植了一棵新的桂树。
如果有闲暇,还可以去寺院外的松林土岗,放缓身心,慢慢散步,不知道你是否可以感受到,一千多年前唐代诗人韦应物的那种对于友人思念的一种细微的心肠,“怀君属秋夜,散步咏凉天。空山松子落,幽人应未眠。”是啊!怀同样心者未离别,这种真诚的情分,远非现代人发个短信问候一下所能企及。那是一种禅的状味,咀嚼其中,韵味悠长,非性情中人,不能尽其妙矣。
秋草含霜,枫叶凋零。而此刻在客堂前的小花园里,那天竺会呈上似红珊瑚一样串串的红珠;慈云阁的芭蕉也会以其生命为代价,开出如倒挂莲一样硕大的花朵。我听山农讲,待那枝花开尽,这株蕉的生命就会完结。它是入冬之前用自己全身的能量,供给花苞,这也是这个深秋的一首绝唱。好多年前,在西双版纳,在傣家的竹楼上,我还品尝过用芭蕉花烧制的可口的菜肴。如今,对芭蕉花又多了一份敬意。我们这一期的生命有多少花草树木来滋养成就我们?我们要感恩自然对我们的馈赠。
“篱菊数茎随上下,无心整理任它黄。后先不与时花竞,自吐霜中一段香。”在散落的四祖村的山民家的竹篱小院中,那随意开放的野菊花中,你能否感味出诵帚禅师这一偈语所流露出来的自在吗?
十月腊冬,“禅七”开始。最能透进禅师心境的,就是那寒风若雪的腊梅了。那是居山人风骨的写照,其香气是沁人心脾的,同时那隐于山隅里的幽兰,也在孕育着自己的兰惠芳蕊。清人汪士慎的《题空谷清音图册》:“兰草堪同隐者心,自荣自萎白云深。春风岁岁生空谷,留得清香入素琴。”走在乡野芳草漫漫的幽径上,竟想起那年我在北方的冬天里。有一位朋友患病住院,经过手术,与死神擦肩而过,又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调养,身体终于有了些起色。那天我去医院探望,他竟提出去外面走走。望着才四十几岁,已是老气横秋的他,我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,竟找不到什么语言来安慰他。我搀扶着他走出医院,此刻医院外堤岸上的柳枝上,刚刚吐出嫩嫩的绿芽,在微风中轻轻地摇动着。刚刚经过了这场生死大劫的朋友,久久伫立着,动情地看着那发芽的绿柳,半晌,说了一句:“活着真好!”
我居住的慈云阁,每天的早上,总是被绿柳枝条上雀儿的啾叫声吵醒。闲时,我总是静静地听上一会儿它们的鸣叫,都道:人有人言,鸟有鸟语。我亦非孔子门下的公冶长,据说他擅长听鸟语。奇哉!总之,每天在鸟的鸣叫声中睡醒,还是很惬意的。禅宗讲:日日是好日!就是这样,活在真确的美好的氛围里,有诗一样的心境,才能过好禅悦法喜的每一天。当然这只是对于我这样根基浅的人,对于那些任用自如的禅者来说,就没有什么好坏美丑的差别了。
(本文选自释明鉴著《山房涉事》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13年)